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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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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蛟默然間, 小崽子忽然又跟啞巴說:“爹,其實娘她——!”

夜闌用蛇尾纏緊了他的手臂,一下子施法令他失聲,無論如何也不準行蹤暴露。

“情劫已畢, 紅塵已盡”。這是她和啞巴的約定。

過剛易折, 我們不必彎腰, 不必委屈了誰,不必牽掛著誰。

郭春山又雙叒說不出話來, 憋得眼淚泡鬥大。姚景休見他難過,伸手輕捏了他的臉,另一手慢慢比劃著筆畫潦草的字體:當初, 你還是一枚蛋時,足有百年光陰不孵化。我們都以為你無法降臨世間,直到一個哥哥給你打磨了一枚玉珠,稱你來日必逢破劫人。春山, 你遇到那個人了麽?

郭春山呆住,脫口而出:“什麽人啊?我怎麽不知道?”

他擦了把眼睛,忿忿地看了衣袖一眼, 蔫蔫地耷拉著腦袋:“我曾在一座城裏遇到一位見之難忘的好女子,但是……她已經和志同道合的他人成親了。”

志同道合四字令啞巴垂眼含笑, 他點過頭,比劃著手勢再問:可是秋季所遇?

郭春山連忙搖頭:“不是,那是個深冬, 天氣陰慘慘的,她一出來, 那天地才有了昂揚的色彩。”

姚景休也搖頭:雖如此,或許你的良緣, 另有他人。

郭春山怔怔地發起呆來,姚景休溫和地註視著他:你定然有一個不同於我們的未來。

他放下手看向周刻和潛離,前者眼角通紅,後者別過眼不願直視。

姚景休忽然握緊靈劍支撐著站起來,拖著步伐向他們而去。這花裏胡哨不中看也不中用的靈劍,在他人生最後的路途中像一根拐杖,撐著他走向盡頭。

周刻立即起身上前扶住他:“前輩……”

姚景休凝視這年輕人的黑瞳,回憶起當年莫問島前那雙過分澄澈的銀瞳。不知道他看破了世間那麽多人的命理,是否又看見了自己的。

他打起手勢:千年前,對不起。

眼前年輕人忽而落了淚,搖著頭艱難地吞咽,他便知道他看見了。

姚景休又拄著靈劍走向那狐妖,狐貍依然盤坐在蒲團上,平靜地沒有看向他。

啞巴不敢坐下,因這一坐或許再站不起來。一生習劍骨,站著走比坐著挺直,有尊嚴。

他便用指尖運靈,在狐妖面前刻下字語:我愧於妖者眾多,於你極甚,你願意原諒我嗎?

潛離安靜了許久。

他垂目看自己指尖,仿佛千年前,那將軍帶著滿背箭鏃陷入他懷裏的猩紅還在這手裏,比當時自己身上的傷更辛更烈。那是除了幼年斷腿後,平生第二次領略的徹骨劇痛。

只是或許時間已久遠,或者對痛感不如年少時敏銳,此時他竟覺得——他其實經得住。

他仰首看這五衰的天人,近距離的死亡永遠如此蒼涼與震撼,世間生靈皆如此,所憎之人亦如此。

千年光陰,原來凜冽又柔和。

他忽然想和過去,和歲月和解。不僅是對將死之人所存的善念,還有內心深處奇特的共情——憐憫啞巴和青蛇的離身,憐憫自己和第七世者的離心。愛也別離,憎也別離,劫數者的軌跡驚人地重疊。

他攏了手,慢慢地站起來,和啞巴面對面,在對方希冀的目光裏,沈沈點過了頭:“我接受了。”

那一瞬間,天人和狐妖都感到了豁然釋開重負。束縛在周身的無形枷鎖落地無聲,凡人的愧念,妖怪的……功德。

一人羽化在即,一妖飛升將及。

姚景休身形踉蹌些許,最後再看了郭春山,潦草書寫:珍重,有惑尋求小叔與蓬萊。

郭春山泣不成聲:“我知道,我知道了……爹你、你有什麽想對娘說的?”

站立在那裏的姚景休垂下了手,艱澀地張開嘴,費力地一字一字做唇形。

袖裏青蛟探出小小的腦袋,自家崽子分辨不出啞巴的啞語,她一眼看明了。

“願你,無拘無束。”

長風忽然灌進堂中,那啞巴的身軀化成了千萬點碎裂的光芒,由著長風帶向天地世間,化為甘霖,化為和風,匯聚入天地靈脈,澤被萬物。

她這樣一眨不眨地目送他的羽化,堂中人再不見,剩一把無主的靈劍摔落在地,磕碰出四分五裂的心脈。

記憶忽然鬥轉回為妖的前半生,寒冬路遇一孤直道士,偎而取暖,得與短暫的同路。

那時他在山路下仰首望著她,新的太陽毫不吝惜地把光芒鍍在他眉眼間,耀眼得任何人都不忍令他一個人獨行。

她只知道身後寒冰已消融,新春已來臨,她與他一同翻過了一座冰水潺潺的春山,踏向了未知的,光芒萬丈的來路。

躍過春山,你我新生。

只不過……到此為止。

掌門堂之外,靜默佇立的道士想解下酒葫蘆飲一口烈酒,手指卻抖得無法完成這熟練簡單的動作。

他的目光跟隨著為長風卷走的千萬碎光,面目滄桑不覆過往,眸子還清澈依舊。這樣的目光從何時開始,連他自己都說不清,只知道是一段長長的靜謐歲月,無波無折,睜眼時插科打諢,閉眼時握劍入定。跟隨一個背影入道,也背離一個背影悄白華鬢。

師父說他如雲灑脫,來去無拘,其實那大概也不該叫灑脫,不過是分寸自知。

從不宣之於口,也從不失去。

你向來信任我,我自是努力不沾半分錯處,讓你安心到臨別時都不需顧慮的地步。

我認認真真做好一個師弟的本分,需時我來,不需時我去。

僅此而已。

# 天心卷——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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